殊途同归
其实并不是别了三日,三三得九,整整九年我没有见过朱自冶。他大概还住在五十四号里,我与全家下放到农村去了九年。
九年的时间不算太短了,所见所闻再加上亲身的经历,足够我进一步思考吃饭的问题。在思考中度过了五十大寿。
过生日的那一天,妈妈杀了一只老母鸡,开后门弄来一斤洋河大曲,闷闷地喝了几杯。三杯下肚之后突然惶恐起来,怎么搞的,什么事儿还没有干呐,却已经到了五十岁!解放初期我和五十多岁的老先生一起开会,上下台阶都要看着他们,防止有个闪失什么的。在我的印象中,年过半百已经是老人了;在农民的生活中,五十岁的人如果有儿有女而且儿女都很孝顺的话,他是不挑重担的。“一事无成两鬓斑,常使英雄泪满衫”,我虽然不是英雄,却也流下了几滴眼泪。我在泪眼与醉意中胡思乱想:如果能让我重新工作的话,我第一要……第二要……简直像在做梦似的。梦也是一种预感吧,它有时候也能实现,只是实现起来不如梦中那么容易。
灾难过去之后,我又回到了苏州。这一次可不是背着背包回来了,一家大小,瓶瓶罐罐,台凳桌椅,农具家具装满了一卡车。我对苏州城有点不习惯了,觉得它既陌生又熟悉。大街小巷都没有变,可是哪来的这么多人哩!苏州人没有事儿并不是游园林,而是荡马路。如今,你连过马路都得当心点!在大街上碰到多年不见的熟人时,只能站在人行道的边上讲话,讲话要提高嗓门,还不停地有人从你的肩膀上擦来擦去。大批下放并没有能减少城市的人口,却把个原来比较安静的城市涨得满满的。涨得我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了,只好借住在亲戚的家里。也好,这下子可以和那朱自冶离得远点,他在城东,我在城西。
组织部的同志找我去谈话,那位同志也和我差不多的年纪。当年要饿我三天的老部长早已不在了,愿他安息,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他在另外一个城市里“自动跳楼”。什么都懂的丁大头也不在了,他就死在“什么都懂”的上面,而我这个什么都似懂非懂的人却活到了今天……
“组织上考虑,你还是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,有什么意见?”
我什么意见也没有,只是感到一阵心酸,忍不住自己的眼泪。如果坐在我面前的还是老部长的话,我会和他抱头痛哭的!
老部长啊,你再也用不着饿我三天了,我已经深深地懂得了吃饭的意义;放心吧,丁大头,我再也不会硬把白菜肉丝塞到人家的嘴里。我要拚命地干,我要把时间放大三倍,一份为了老部长,一份为了你……
“不要激动,过去的都过去了,困难还在前面。”
我点点头。这是用不着说的,每次灾难都是首先影响到吃饭,灾难过去之后第一个浪头便是向食品市场冲击,然后才想到打扮,想到电风扇和电视机。
我的估计没有错,但是还有两点没有估计在内。十年动乱以后乱是停止了,可那动却是大面积的!人们到处走动,纷纷接上关系,访战友,看亲戚,老同学,老上级,有的被关押了十年,有的从反右以后便失去了联系。人们相互打听,谁谁有没有死,谁谁又在哪里。“好呀,看看去!”几乎是每一个家庭都会发生一次惊呼:“啊呀,你怎么来啦……”我虽然反对好吃,可在这种情况之下并不反对请客。我也是人,也是有感情的,如果丁大头还能来看我的话,我得好好地请他吃三天!
还有一点没有估计在内,那就是旅游的兴起。旅游这个词儿以前我们不大用,一般地都叫作“游山玩水”,含有贬义。现在有新意了,是领略祖国的山河之美。不管是什么意思,我都不反对,人是动物,应该到处走走。特别是欢迎外国朋友们来走走,请他们看看我们民族的文化,顺便赚点儿外汇。别以为苏州的园林都是假山假水,人工造的,试问:世界上哪有一种文化不是人为的?真山真水虽然伟大,但那算不了文化,是上帝给的。何况苏州的园林假得比真的还典型、集中、完美,全世界独一无二,不是吹的!
苏州的饭菜呢?经理。在这个古老的天堂里吃和玩本来是并驾齐驱的,你既不反对请客,不反对旅游,还欢迎外国朋友,那就不能落后,落后了是要挨打的。
可不是,开始的那阵子人们意见纷纷,什么吃饭难呀,品种少呀,态度坏呀。有人提意见,有人发牢骚,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山门。那包坤年还和一帮年轻的吃客打了起来,真的挨了几拳头!没有办法,包坤年也需要有个恢复的过程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他不是服务员,而是司令员,到时候哨子一吹,满堂的吃客起立,跟着他读语录,做首先……然后宣布吃饭纪律:一号窗口拿菜,二号窗口拿饭,三号窗口拿汤;吃完了自己洗碗,大水槽就造在店堂里,他把我当初的改革发展到登峰造极!
别人对我发牢骚,我也对别人发牢骚,我的牢骚只能私下里发:“现在的事啊,难哪……”不能在店堂里发,如果伙着大家一起发的话,那不是要把店堂吵炸啦!我得注意点,年岁也不小了,不能那么毛毛糙糙。特别是对包坤年,得讲个团结,他整天都在等着我打击报复呢!不错,他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打过人,但也只是打过我,没有打过别人。朱自冶招得快,没有挨过打,孔碧霞也不是他打的。他自己也是上当受骗,又没有能当上经理,牢骚要比我多几倍!
包坤年挨了人家几拳之后,便到办公室里来找我,面部的表情是很尴尬的:“高经理,我……过去,对不起你……”
我连忙摇手:“算了算了,过去的事情别提,那也不能完全怪你。如果你是来检讨的话,那就到此为止;如果你有什么事儿的话,那就直说,不必顾虑。”
包坤年翻翻眼睛,半信半疑:“我想……我这个人不适宜于当服务员,说话的嗓门儿都是两样的,容易惹人家生气。过去的那些年胡思乱想,都是不切实际。今后再也不能靠吵吵喊喊了,要凭本事吃饭,技术第一。所以我想好好地学点儿技术。”
“你想离开饭店?”
“不,那也是不现实的。我想去当厨师,学烧菜。不管怎么样,我学起来总比别人方便。”
“噢……”我的脑子悠转着,考虑两个问题:一是包坤年的服务态度恐怕一时难改,很难保证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和吃客打起来。二是厨房里确实也需要人,培养年轻的厨师已经成了大问题。我二话没说,马上同意。
包坤年十分满意,到处宣扬:“放心,这个走资派是不会打击报复的,我那么打他,他都没有记仇,你贴了张把大字报,发过几次言有什么关系!”
别小看了包坤年的宣扬,还真起了点稳定人心的作用。人心思治,谁也不想再翻来覆去。牢骚虽多,可那牢骚也是想把事情做好,不是想把事情弄坏,只不过性急了一点。性急也是一种动力,总比漫不经心好些。
我和同志们仔细地研究了吃客的意见,发现除掉有关服务态度之外,要求也很不统一。有的要吃饱,有的要吃好;有的要吃得快(赶着玩儿),有的不能催(老朋友相聚);有的首先问名菜,有的首先问价钱;有人发火是等出来的,有人发牢骚是因为价钱太贵。不能把白菜炒肉丝硬塞在人家的嘴里,可那白菜炒肉丝也是不可少的,只是要炒得好些。
我的思想也解放了,不搞一刀切,还引进了一点洋玩意。不叫大众菜,叫“快餐”,一菜、一汤、一碗饭,吃了快去游园林,否则时间来不及。其实那快餐也和大众菜差不多,只是听起来还有点效率。否则的话,人家一看“大众”便上楼,谁都欢喜个高级。我们把楼下改成快餐部,一律是火车座,皮靠椅,坐在那里吃饭也好像是在旅行似的。青年人特别满意,带劲儿,又新鲜,又花不了他们几个钱。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拖拉机,他们现在比我们当年懂得多,还知道外国有种餐厅是会转的。怎么个转法我也不知道,反正在火车座儿里吃饭也有动的意味。当然,快餐的味道也不错,如果要添菜也可以,熏鱼、排骨、油爆虾、白斩鸡都是现成的。有个青年朋友吃得高兴起来还对着我打响指:“喂,最好来瓶威士忌!”这一点我没有同意,我担心那威士忌和伏特加也是差不多的。
楼上设立炒菜部,把会场似的店堂再改过来,分隔成大小不同的房间,一律是八仙桌,仿红木的靠背椅,人多可加圆台面,墙角里还放几盆铁树什么的。老年人欢喜怀旧,进门一看便点头:“唔,还是和过去一样的!”其实和过去也不一样了,如果真和过去一样的话,他们也会有意见:“怎么搞的,二十多年了,还是这样破破烂烂的!”
当我忙得满身尘土、焦头烂额的时候,背后也有人说闲话:“都是这个老家伙,当年拆也是他,现在隔也是他,早干什么的!”我听了心往下沉,什么,我也成了老家伙啦!老……老得还可以嘛,那家伙二字是什么含义?也罢,干活儿不能动手抓,总得使几样家伙的,何况我从拆到造也不是简单的重复,内中有改进,有发展,这就叫不破不立。遗憾的是从破到立竟然花去了十多年,我的心里也是不好受的。
改进店堂和引进一点洋玩意都好办,要恢复传统的名菜,全面地提高烹饪技术就难了,难在缺少人才。杨中宝和他的同辈人都纷纷退休了,有的是到了年龄,有的是想尽办法提早退休,好让子女顶替。名菜虽然都有名字,有些菜名,青年人连听也没有听到过,他们的心里也很急,纷纷要求学习,而且对杨中宝十分想念。许多人虽然没有见过杨中宝,但都听师傅说起过,说杨中宝的手艺如何如何,肯定也会说我当年对杨中宝是怎样怎样的。历史不仅是写在书中,还有口碑世代流传!
我决定去求见杨中宝,希望他不计前嫌,来为我们讲课,按教授待遇,每课给八块钱。
我去的那天天下大雨,大雨也要去!
杨中宝见我冒雨而来,十分感动:“啊……你还没有忘记我!”他确实老了,行动蹒跚,耳朵也有点不便。当我说明来意并作了检讨之后,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,拍拍我的手背:
“你呀,还说这些干什么呢,那些事我早就忘光了。我只记得那里是我的娘家,我在那里学徒,在那里长大。我发过几次狠了,临死之前一定要回娘家去看看兄弟姐妹。你请也要去,不请也要去,听说你们现在忙得不错哩!”
我听了很感动,这是一个老工人的胸怀,也是一个老工人的心意,他对我们的事业是有感情的,那感情比我深厚。
杨中宝来了,是由他的孙子陪同来的。他先把我们的店里里外外看了一遍,不停地点头叫好,说是和过去简直不能比。特别是那宽大的厨房,冰箱,排气风扇,炊事用具,雪白的灶头,他当年在交际处也没有这种条件。我把所有菜单都请他过目,他看得十分仔细。
杨中宝开讲的时候,全店上下都来了,把个小会场挤得满满的。我请他解放思想,放开来讲,多讲缺点。可是杨中宝讲得很有分寸,入情入理:
“我看了,你们工作得蛮好。要说苏州的名菜,你们差不多全有了,烧得也好。缺点是原料不足和卖得太多引起的。这事很难办,现在吃得起的人太多,十块八块全不在乎。据讲有些名菜你们连听也没有听见过,这也难怪,一种菜往往会有很多名字。比如说苏州的‘天下第一菜’,听起来很吓人,其实就是锅巴汤……”
下面轰地一声笑起来了。
“就是锅巴汤,你们的菜单上天天有。有些名菜你们应该知道,但是不能入菜单,大量供应有困难。比如说鲃肺汤,那是用鲃鱼的肺做的。鲃鱼很小,肺也只有蚕豆瓣那么大,到哪里去找大量的鲃鱼呢?其实那鲃肺也没有什么吃头,主要是靠高汤、辅料,还得多放点味精在里面。鲃肺汤所以出名,那是因为国民党的元老于右任到木渎的石家饭店吃了一顿,吃后写了一首诗,诗中写道:‘老桂开花天下香,看花走遍太湖旁;归舟木渎犹堪记,多谢石家鲃肺汤。’从此石家饭店出了名,鲃肺汤也有了名气。有些名菜一半儿是靠怪,一半儿是靠吹。”
我向椅背上一靠,深深地透了口气。
“你们的缺点也不少,为什么把活鱼隔夜杀好放在冰箱里?为什么把青菜堆在太阳里?饭店里的东西除掉酒以外,其余的都得讲究新鲜。过去有一只菜叫活炒鸡丁,从杀鸡到上菜只有三分多钟,那盆子里的鸡丁好像还在动哩!”
包坤年举手发言了:“杨师傅,请你说说,这么快都有什么秘密?”
“也没有什么秘密,主要手脚快,事先做好一切准备,乘鸡血还未沥干时便向开水里一蘸,把鸡胸上的毛一抹,剜下两块鸡脯便下锅,其他什么也不管。这……这主要是供表演用的,也可以为厨师增加点名气。”
杨中宝为我们讲了两个多钟头,又到厨房里去实地操作表演;老人的兴致极高,不肯休息,回家后便犯老病,睡了十多天。
我本来想打报告,把杨中宝请回来当技术指导,补足他的原工资,外加讲课津贴。现在再也不敢惊动他了,让老人安度晚年。青年人的学习热情很高,不肯罢休,说是刚刚听出点味道来,怎么能停下呢!这话很对,我过去没有重视人才,更没有想到培养的问题,现在悔之未晚,得加倍努力!想来想去,想出了一个主意:出招贤榜!谁熟悉哪个烧菜的名手,都可以推荐,不管是在职的还是退休的,讲一课都是八块钱,年老体弱的人,可以叫出租汽车去接。
这一下可坏了,一张招贤榜又把个朱自冶引到了我的身边!
士别三日
不知道是谁首先想起了朱自冶,一经宣扬以后,人人都同意请朱自冶来讲课。这使我十分吃惊,原来好吃也会有这么大的名气!
是的,请朱自冶来讲课的理由是很充分的。他从一九三八年开始便到苏州来吃馆子,这还没有把他在上海的“吃龄”计算在内,不间断地吃到了大跃进之前。三年困难之中虽然一度中断,但他从未停止在理论上的探讨,据外间流传,就是在那极其困难的条件下,他写成了一本食谱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他什么都肯交待,唯有这份手稿却用塑料纸包好埋在假山的下面。此种行为的本身就可以跻身于科学家、理论家、文学家的行列,且不说他到底写了点什么东西。包坤年说得好:“只要他讲讲一生都吃了哪些名菜,就可以使我们大开眼界!”我同意了。我再也不能把个人的好恶带到工作里。何况我不见朱自冶已经整整十年,十年寒窗还能中状元,你怎么能把个朱自冶看死呢?可是我没有亲自登门求教,是包坤年叫了一部出租汽车去的。朱自冶六十八岁,符合我所说的坐车条件。包坤年说他想借此机会去向朱自冶和孔碧霞检讨,过去的事情是一时昏了头。我想也对,这个检讨由他去做比较适宜,谁欠的账谁还,我也不能包揽。
朱自冶讲课的那一天,也是我主持会议。他的吃经我已经听过一些了,特别是关于南瓜盅,我的印象是很深的,我要听听这些年他到底有了哪些发展。
朱自冶并不是很会讲话的人,尤其是到了台上,他总是急急巴巴,抖抖合合的。讲起吃来可大不相同了!滔滔不绝,而且方法新颖。他一登台便向听众提出一个问题:
“同志们,谁能回答,做菜哪一点最难?”
会场活跃,人们开始猜谜了:
“选料。”
“刀功。”
“火候。”
朱自冶一一摇头:“不对,都不对,是一个最最简单而又最最复杂的问题——放盐。”
人们兴致勃勃了,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吃家竟然讲起了连一个小女孩都会做的事体。老太太烧菜的时候,常常在井边上,一面淘米一面喊她的孙女儿:“阿毛,替我向锅子里放点盐。”世界上最复杂和最简单的事情都有最大的学问在里面,何况我们的几个老厨师都在频频点头,觉得是说在点子上面。
朱自冶进一步发挥了:“东酸西辣,南甜北咸,人家只知道苏州菜都是甜的,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。苏州菜除掉甜菜之外,最讲究的便是放盐。盐能吊百味,如果在鲃肺汤中忘记了放盐,那就是淡而无味,即什么味道也没有。盐一放,来了,鲃肺鲜、火腿香、莼菜滑、笋片脆。盐把百味吊出之后,它本身就隐而不见,从来就没有人在咸淡适中的菜里吃出盐味,除非你是把盐放多了,这时候只有一种味:咸。完了,什么刀功、选料、火候,一切都是白费!”
我听了大为惊讶,这朱自冶确实有点道理!
朱自冶的道理还在向前发展:“这放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,要因人、因时而变。一桌酒席摆开,开头的几只菜都要偏咸,淡了就要失败。为啥,因为人们刚刚开始吃,嘴巴淡,体内需要盐。以后的一只只菜上来,就要逐步地淡下去,如果这桌酒席有四十个菜的话,那最后的一只汤简直就不能放盐,大家一喝,照样喊鲜。因为那么多的酒和菜都已吃了下去,身体内的盐分已经达到了饱和点,这时候最需的是水,水里还放了味精,当然鲜!”
朱自冶不仅是从科学上和理论上加以阐述,还旁插了许多有趣的情节。说那最后的一只汤简直不能放盐,是一个有名的厨师在失手中发现的。那一顿饭从晚上六点吃到十二点,厨师做汤的时候打瞌睡,忘了放盐,等他发觉以后拿了盐奔进店堂时,人们已经把汤喝光,一致称赞:在所有的菜中汤是第一!
整整的两个小时,朱自冶没有停歇,使人感到他的学识渊博,像冰山刚刚露了点头。他在掌声中走下台来,挺胸凸肚,红光满面,满头的白发泛着银光,更增加某种庄重的气息。包坤年从人群中挤上去,紧紧地拉住了朱自冶的手:“朱老,你讲得太好了,我都作了记录,只是记录得不全面,我想带只录音机到府上去拜访,请你再讲一遍。”
“这个嘛……可以,不过最好请你在下午三点以后,我吃了饭得睡一会。”
“当然当然,你以后的报告我一定当场录下来,不再麻烦你。我想根据录音再加整理。”
“不必了吧,我是随便讲讲的。”
“哪里,你的讲话太珍贵了,不留下来太可惜!”
“好吧,整理好给我看看。”
“一定,一定要请你过目的。”
朱自冶到底在野鸡大学里混过,老来颇有点教授风度。包坤年一贯重视收集材料,包括收集批斗你的材料,热情都是很高的。我也向朱自冶发出邀请,请他下个星期继续讲下去。
朱自冶连续为我们讲了三课,包坤年借来一只四喇叭,把朱自冶的讲话全部录下。可惜的是讲到第二课大家便有点着急,讲了半天的盐,这盐怎么还没有放下去呢?厨师们不像我那么外行,放盐的重要性他们是知道的;他们更想知道朱自冶在放盐上有哪些绝技。朱自冶不像杨中宝,他只肯在台上讲,不肯到厨房里去表演。讲到第三课的时候便开始说故事了,说是哪一年和哪几个人去游石湖,吃了一顿船菜如何精美,哪一年重阳节吃螃蟹,光是那剔螃蟹的工具便有六十四件,全是银子做的。而且讲来讲去只有一个观点,现在的菜和过去不能比,他以前说皇帝不懂吃,现在又说清朝是如何的。我当然不能说他是宣扬今不如昔,却也产生了一点怀疑,饭菜不比文物,文物是越古的越值钱。如果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幅原始社会的壁画,哪,了不起!可那山洞里的烤野牛是否也算是最好吃的?厨师们打哈欠了,有的干脆回家去睡觉,说是不听他吹牛。讲到第四课味道就不正了,把什么大姑娘唱小曲、卖白兰花、叫堂会等等都夹在菜里面。
我决定叫暂停,可那包坤年有意见,说是这样珍贵的材料如果不及时抢救,那是要对历史负责的!
我听到对历史负责就发怵,心里就没有个底。很难说啊,万一那朱自冶还有许多货真价实的东西没有讲出来,或者说他已经讲出来的东西我们并不理解,那倒真是要负责的!好在这一类的难题现在已经难不倒我了,我也学会了一套,即遇事拿不准时,千万不能说死,这里打一个坝,那里要留一个口,让他走着我瞧着,到时候再说话,总归是我对。
“这样吧,朱自冶的报告必须暂停,因为人们已经听不下去。抢救材料的事情当然不能停,反正你已经开始了,那就由你负责到底,我可以提供一定的条件。”
包坤年雀跃了:“买个四喇叭!”
“四喇叭不能买,那是属于集团购买力,要上面批。录音磁带你可以买,宣传费用中可以报销,也不要全买TDK,买点儿国产的。”
包坤年十分满意:“高经理,谢谢你的信任,我一定把这个任务好好地完成。”
讲课就这样结束了,朱自冶前后讲了三课,三八二十四,外加出租汽车费。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,另外的一个口子还开着哩,那录音磁带不停地向外流。
包坤年每隔一个星期便要报销两盒磁带,而且全是TDK,我在批发票的时候便问他:“你的任务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?”
包坤年神气活现:“啊呀经理,现在的事情闹大了,到处都来请朱自冶做报告,而且都是找我联系,不会有结束的时候。我们也不想结束,决定成立一个烹饪学学会,对外联络可以有个正式的名义。朱自冶当会长,我当副会长,你也是发起人之一。考虑到你的工作忙,所以请你当理事长,挂挂名的。”
“啊!”我的脑袋嗡了一下,立刻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,那包坤年又像在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一样了,要成立什么战斗队!
“不不,我不能参加,我对烹饪学是一窍不通。”
“不需要你通,表示赞助而已。”
“不不,我赞助不起,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宣传费,当年请张幻尔吃顿饭,也不过花了一盘磁带的钱。”
包坤年笑了:“经理呀,你也真是……赞助不等于要钱,钱我们有办法,可以印讲义。你看地摊上卖的《缝纫大全》,一本一块多,成本才几毛钱?穿的有人要,吃的还愁没有生意!何况我们可以趁做报告的时候往下发,用不着私人掏腰包,人家也有宣传费。”
我看着包坤年直翻眼,佩服。他实在比我还会做生意,我只想到掏私人的腰包,没想到要挖公家的宣传费。可以预料,那比掏私人的腰包更容易。我无权反对他们这样做,只好提一点忠告式的意见:
“讲义也不能瞎编呀,不能把那些大姑娘唱小曲等等的东西也编进去。”
“不不,讲义是我执笔的,它和小说不同,全谈学术,牵不到男女关系。”
我笑笑,在发票上签了个名:“拿去吧,下次请买国产的。”包坤年拎起发票抖了抖:“放心吧,下次用不着你批了,我们还要买四喇叭,买计算机!”
说实在,我没有把包坤年的话全当真的,他们想得起劲罢了,成立个学会谈何容易!就凭包坤年这点儿烧菜的本领,再加上朱自冶讲放盐,又有多少学术可以研究呢,弄不成的。包坤年欢喜赶时髦,赶那么一阵子就要回头。
我想得太简单了,过分低估了包坤年的活动能力。不错,包坤年在烧菜方面的本领还没有学到家,可是他在估量形势、运用关系方面却很老练。饭店是个公共场所,什么人都有;有名的饭店当然会有有名的人物前来光顾,只要主动热情,多加照顾,帮着订菜订座,那关系便可以搭上去。老的搭不上便搭小的,通过小的也可以牵动老的,包坤年便可由此而登堂入室,看准时机,帮助人家操办家庭宴会。儿女婚事,老友相聚,用得着酒席的地方很多,花几个钱也不在乎,唯一困难的是缺少技术与劳力。包坤年精力充沛,技术虽然不算好,但他能请动技术很好的老师傅。老师傅会烧,朱自冶会吹,包坤年能跑腿,酒席价廉物美,包你满意。趁人家吃得高兴时,他们便宣传烹饪学学会的宗旨,请求赞助。如果他们是成立营养学学会的话,赞助的人可能不多,营养学虽然可以防病健身,延年益寿,但是很难懂,而且也不如烹饪学实惠,烹饪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,硬是有一桌丰美的筵席放在你的面前!“学会”二字也很有吸引力,反动学术权威早已打倒了,现在人人都知道,任何学术总比不学无术好,赞助学术不会犯错误,即使错了,学术问题也是可以讨论的,讨论得越多越有名气!
朱自冶的名气越来越大了:一个老专家,在十年浩劫中写了一本书,某某经理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,用小汽车接他去做报告,出两百块工资请他当顾问,他不去……
包坤年在外面活动的风声,朱自冶那越来越大的名声,呼呼地吹到我的耳朵里。“让他走着我瞧着,到时候再发表意见”。现在时候已经到了,我也无话可说了。我不能说朱自冶讲课是吹牛,大家别去听,听一次讲放盐还是可以的。我也不能揭朱自冶的老底,说他一贯好吃,死不改悔……正中,一个人要做出点学问来,必须终身不渝,坚持到底!对于包坤年我也不好说什么,我不能说他是开地下饭店,他再也不找我在发票上签字。唉,一切实用主义的工作方法都是自搬石头自砸脚,有的随搬随砸,有的从搬到砸要隔几十年!
口福不浅
过了不久,我的老朋友阿二到店里来找我。我们两个人虽然不再住在一条巷子里,可是两家人家却经常来往。当我搬进新大楼的时候,他们一家都来道喜,连阿二的爸爸也由孙子们搀扶着爬上楼。他对我的妈妈说:“恭喜你呀老嫂子,你活了一生一世,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担心房东会把你赶出去!”我的妈妈老迈了,回不出话来,只是擦眼泪。阿二更是经常到我家来,说说老话,坐一坐。有时候觉得老话也重复得太多了,便抽烟喝茶,无言相对,好像也是一种享受。他直接到店里来找我,这还是第一次。
阿二见了我便把手一举:“无事不登三宝殿,有件事情求求你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我家大男要结婚了,就在这个星期天。我想到你们店里订两桌酒席,可你们要排到三个星期之后!经理呀,能不能帮帮忙呢?”
我为难了:“哎呀,你何必来凑这种热闹,人家在饭店里摆酒席是图排场,收人情,省事情。你也准备收人情吗,我应当送几十块呢?”
“去,我也不准备大请客。你家、我家、亲家,还有几个小朋友,总共不到二十人。”
“那好,两桌酒席你家摆不下吗,不能摆在天井里吗?你到店堂里去看看,闹哄哄的,想说几句高兴的话谁也听不见;到时候服务员要下班,拿着扫帚站在旁边,你能吃得安逸?”
“啧啧,哪有卖瓜的说瓜苦的。”
“瓜倒不苦,不是吹的,现在的几只菜都不推扳,表扬信收到了一大堆,可我总觉不如家宴随便。还有一个问题不好解决,我们有店规,凡属本店的工作人员,一律不得在本店与熟人同席,以免吃客们产生误会。你叫我怎么办,站在边上看!”
“嗬,那不能。这一次我要好好地请你喝两杯,当年如果不是你动员我参加失业登记,今天的情况也许就是两样的。”
“行,自家办。我可以帮助你请个好厨师,呱呱叫的手艺。”
阿二笑了:“那倒不必,我们家人手多,个个能动手。鸟枪换炮啦,伙计,人人都有一两样拿手菜哩!”
“更好,一人烧一只,我烧最后的一只汤。”
阿二拱拱手:“免了,你的汤我已经领教过了。星期天晚上早点来,等你。”
我的心里喜滋滋的,真的等着这桌酒席。我给他家惹过麻烦,害得阿二的爸爸摆葱姜摊头。也就是在那个天井里,阿二叫我去拉过南瓜,如今在那里摆上两桌酒啊,不吃也美!
正当我美的时候,包坤年蹦跳着进来了,看样子他也很美;我美他也美,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美!
包坤年高高地叫了一声:“经理,给!”把一张印着金字的大红请柬塞到了我手里。我把请帖翻过来一看:“为庆祝烹饪学学会成立,特订于二十八日(星期日)中午假座××巷五十四号举行便宴招待各界人士,务请大驾光临。”好,又是一顿酒席来了!我对这桌酒席的反应很快,不假思索地便说了出来:“抱歉,我星期天有个约会,要到人家吃喜酒去。”说着便把请帖向桌上一丢。
包坤年搔搔头皮:“你那是什么时候?”
“晚上六点。”我又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。
“好极了,不冲突,我们是中午十二点。”
我再把请帖拿起来看看,果然不错,中午二字明明白白地印在那里。我只好摆观点了:“不行,我没有参加你们的学会,也算不了是哪一界的人士,去是不合适的。”
“经理呀,正是因为你不肯当理事长,才使得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,空出一个理事长的位子来,解决了大问题!要不然的话,我们早就吵散啦,学会到今天也不能成立!”
“噢!”原来如此,参加是一种赞助,不参加还是更大的赞助!事物的因果关系实在微妙之极!
“去吧经理,某某某都去了,你不去是不像话的。又不是开大会,也不要你发言,纯粹是吃,一顿美餐,不去很可惜。”
“我不大欢喜吃。”
“那就少吃点,见识见识,对你来说也是一种业务学习。老实告诉你吧,这一桌酒席是百年难遇。朱自冶指挥,孔碧霞动手,我们几个人已经忙了四天。所有的理事都想参加,挤不进来大有意见。没有办法,孔碧霞有规矩,最多不得超过八人,再三商量才同意改用圆台面,连你十个。”
包坤年的话使我动摇了。当年杨中宝到孔碧霞家去吃饭,只听说吃得好上天,却一直不知道究竟吃了些什么东西。如今有了机会,不去见识一下是会终身遗憾的。何况我参加不参加都是赞助,如果再空出一个位子来,还不知道会引出什么后果哩!
“好吧,我去。”
“一言为定,不来接你了,五十四号你是熟悉的。”
“太熟悉了,我闭上眼睛也能摸到。”
五十四号我是很熟悉,读中学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从那里经过,常常看见有许多油光锃亮的黄包车停在门口,偶尔还有一辆福特牌的小轿车驶过来,把巷子里的行人挤得纷纷贴上墙头。那两扇黑漆的大门终日紧闭着,门上有一条缝,一个眼。缝里投信件,眼里装有玻璃,据说这是一种窥视镜,里面能看清外面,外面看不见里面,叫花子是敲不开门的。那时候沿门求乞的人很多,差不多的人家都装有这种东西。我从来不知道那门里是什么样子,只是看见那高高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墙虎,每到秋天便飘送出桂花的香气。如今的桂子又飘香了,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了“各界人士”,又到了五十四号的门前。
那两扇黑漆斑驳的大门敞开着,有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妇女站在门里面。她的穿着很入时,高跟皮鞋,直筒裤,银灰色的衬衫镶着两排洁白的蝴蝶边,衬衫也是束腰的。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,我以为是收入场券的,连忙把请柬掏出来给她看。她掩嘴,深深一鞠躬,左手向前一伸:“请进。”跟着便高声地叫喊:“妈妈,高经理来啦!”
噢……对了,她就是孔碧霞的女儿,是那个政客兼教授留下来的。姑娘也应该有这么大了,连我的女儿都有孩子了。我再回过头来看看她,活像孔碧霞,孔碧霞年轻的时候,也该是一代风流!
孔碧霞从那条铺着石子的花径上走过来了。我抬头一看,简直不认识了,她好像已经把原来的脸型留给了女儿,自己变成了一个半老的贵妇。现在不会有人喊她干瘪老阿飞了,她也发了胖,胖得丰满圆润,比站在居委会门前请罪时年轻得多。她的头发向上反梳着,在后脑上高高隆起。这种高,正好抵消了因发胖而造成的横向发展,所以不会造成人们视觉上的错误,好像发了胖的女人都比以前矮了一点。她的衣着并不花哨,时间已经使她懂得了打扮的真谛;年轻而漂亮的人不管穿什么衣裳都好看,淡妆浓抹都相宜。年老的人如果要打扮的话,主要是用衣着来表示某种风度和气质而已。所以孔碧霞的衣着很素净,一件普通的蓝色西装外套,做工考究,质地高贵,和她的年龄、体型都很相配。
孔碧霞对我很热情,像她这样精细的人,很难忘记细小的事情。
“高经理呀,就怕你不来呐。唷,也老了,当阿爹了吧?”
“没有,刚当上外公。”
“好,都是一样的。快请进,就等你开席。”
我跟着孔碧霞往前走,一个幽雅而紧凑的庭院展现在面前。树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个半亩方塘的三边,一顶石板曲桥穿过方塘,通向三间面水轩。在当年,这里可能是那位政客兼教授的书房,明亮宽敞,临水是一排落地的长窗。所有的长窗都大开着,可以看得清楚,大圆桌放在东首,各界人士暂时都坐在西头。
包坤年从曲桥上走过来了,把我向各界人士一一引见,其中有两位是朱自冶的老吃友,我当年替他们买过小吃的。有一位是我的老领导,我年轻时便听过他的报告。其余的三位我都不熟悉,一个沉默寡言,两个谈笑风生,谈吐间流露出一股市侩气。
朱自冶穿着一套旧西装,规规矩矩地系着一条旧领带,领带塞在西装马甲里。这套衣裳不知道是从哪个箱子的角落里翻出来的,散发着浓重的樟脑味,可是朱自冶穿着并不显得滑稽,反而使我肃然而有敬意。好熟悉,这种装束是在哪里见过的?对了,我在读高中的时候,老师们的衣着基本上分为两大派。一派是长袍蓝衫,一派是西装革履。国文教员总是穿长袍,物理教师都是穿西装的。烹饪学属于科技,穿长袍蓝衫显得太陈旧,穿制服又没有特点,穿崭新的西装又显得没有根基,西装而是旧的,妙极!好像是一个潦倒多年的老科学家刚被重视,刚被发现!这一身打扮肯定是出于孔碧霞的大手笔,朱自冶穿衣裳一贯是很拆烂污的。
朱自冶多年不穿西装了,行动很不自然,碰碰撞撞地越过几张椅子,把一本烹饪学讲义塞到了我的手里。我拿着讲义在我的老领导的面前坐下,也觉得十分拘谨。解放初期当我还在工作队的时候,曾经和这位领导同志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,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不苟言笑,要求严格,对知识分子有点不以为然的人。我们那一伙“小资产”在他的面前都装得十分规矩而谨慎。今天在此种场合中相遇,还使人感到有点手足无措,最主要的是找不出话来说,只好把手中的讲义慢慢地翻阅。
“小高。”
“ !”
老领导叫了我一声小高以后,也发现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,立刻改了口:“老高呀,你要好好地看看这本书,多向人家学习学习。”
“是,我一定好好地拜读。”
“现在不能靠外行领导内行了,要好好地钻进去。”
“是的,我在这方面过去犯过错误。”
“知道错误就好,现在还来得及。”
我点点头,继续把讲义翻下去,发现这本由朱自冶口述、包坤年整理的大作,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,是从几种常见的食谱中抄录而来的,而且错漏很多,不知道是抄错的还是印错的。我抬起头来看看朱自冶,想向他提出一点问题,可那朱自冶却避开我的目光,双手向前划着,好像赶鸭子似的请大家入席。
人们鱼贯而出,互相谦让,彬彬有礼,共推我的老领导走在前面。
人们来到东首,突然眼花缭乱,都被那摆好的席面惊呆了。洁白的抽纱台布上,放着一整套玲珑瓷的餐具,那玲珑瓷玲珑剔透,蓝边淡青中暗藏着半透明的花纹,好像是镂空的,又像会漏水,放射着晶莹的光辉。桌子上没有花,十二只冷盆就是十二朵鲜花,红黄蓝白,五彩缤纷。凤尾虾、南腿片、毛豆青椒、白斩鸡,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颜色的。熏青鱼、五香牛肉、虾子鲞鱼等等颜色不太鲜艳,便用各色蔬果镶在周围,有鲜红的山楂,有碧绿的青梅。那虾子鲞鱼照理是不上酒席的,可是这种名贵的苏州特产已经多年不见,摆出来是很稀罕的。那孔碧霞也独具匠心,在虾子鲞鱼的周围配上了雪白的嫩藕片,一方面为了好看,一方面也因为虾子鲞鱼太咸,吃了藕片可以冲淡些。
十二朵鲜花围着一朵大月季,这月季是用钩针编结而成的,可能是孔碧霞女儿的手艺,等会儿各种热菜便放在花里面。一张大圆桌就像一朵巨大的花,像荷花,像睡莲,也像一盘向日葵。
人们从惊呆中醒过来了,发出惊讶的叹息:
“啊……”
“啧啧。”
还没有入席,我就受到批评了:“老高,你看看,这才是学问呐!看你们那个饭店,乱糟糟的。”
我没有吭气,四面打量,见窗外树影婆娑,水光耀廊,一阵阵桂花的香气,庭院中有麻雀吱吱唧唧,想当年那位政客兼教授身坐书房……
朱自冶又把两手向前划着,邀请大家入席。同时把领带拉拉松,作即席讲说:
“诸位,今天请大家听我指挥,喝什么酒,吃什么菜,都是有学问的。请大家不要狼吞虎咽,特别是开始时不能多吃,每样尝一点,好戏还在后面,万望大家多留点儿肚皮……”
人们哈哈地笑起来了,心情是很愉快的。
“……吃,人人都会,可也有人食而不知其味,知味和知人都是很困难的,要靠多年的经验。等会儿我可以一一介绍,敬请批评指教。开席,拿酒杯。”
包坤年立即打开酒橱,拿出一套高脚玻璃杯,两瓶通化的葡萄酒。这一套朱自冶不说我也懂了,开始的时候不能喝白酒,以免舌辣口麻品不出味。可我就想喝白酒,我学会喝酒是在困难、苦闷的时刻,没有六十四度不够味。
包坤年替大家斟满了酒,玻璃杯立刻变成了红宝石,殷红的颜色透出诱人的光辉。葡萄美酒夜光杯,那制作夜光杯的白玉之精也可能就是玻璃。
包坤年是副会长,斟完了酒总要讲几句的,为了要突出朱自冶,多讲了也不适宜,便举起筷子来带头:“同志们请吧,请随意……”
朱自冶也不想为别人留点面子,煞有其事地制止:“不不,丰盛的酒席不作兴一开始便扫冷盆,冷盆是小吃,是在两道菜的间隔中随意吃点,免得停筷停杯。”说着便把头向窗外一伸,高喊:“上菜啦!”
随着这一声叫喊,大家的眼睛都看住池塘的南面,自古君子远庖厨也,厨房和书房隔着一池碧水。
电影开幕了:孔碧霞的女儿,那个十分标致的姑娘手捧托盘,隐约出现在竹木之间,几隐几现便到了石板曲桥的桥头。她步态轻盈,婀娜多姿;桥上的人,水中的影,手中的盘,盘中的菜,一阵轻风似的向吃客们飘来,像现代仙女从月宫饭店中翩跹而来!该死的朱自冶竟然导演出这么个美妙的镜头,即使那托盘中是装的一盆窝窝头,你也会以为那窝窝头是来自仿膳,慈禧太后吃过的!
托盘里当然不是窝窝头,盖钵揭开以后,使人十分惊奇,竟然是十只通红的番茄装在雪白的瓷盘里。我也愣住了,按照苏州菜的程式,开头应该是热炒。什么炒鸡丁,炒鱼片,炒虾仁等等;第一只菜通常都是炒虾仁,从来没见过用西红柿开头!这西红柿是算菜还是算水果呢?
朱自冶故作镇静,把一只只的西红柿分进各人的碟子里,然后像变戏法似的叫一声:“开!”立即揭去西红柿的上盖:清炒虾仁都装在番茄里!
人们兴趣盎然,纷纷揭盖。
朱自冶介绍了:“一般的炒虾仁大家常吃,没啥稀奇。几十年来这炒虾仁除了在选料上与火候上下功夫以外,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发展。近年来也有用番茄酱炒虾仁的,但那味道太浓,有西菜味。如今把虾仁装在番茄里面,不仅是好看,而且有奇味,请大家自品。注意,番茄是只碗,不要连碗都吃下去。”
我只得佩服了,若干年来我也曾盼望着多给人们炒几盘虾仁,却没有想到把虾仁装在番茄里。秋天的番茄很值钱,丢掉多可惜,我真想连碗都吃下去。
唔,经朱自冶这么一说,倒是觉得这虾仁有点特别,于鲜美之中略带番茄的清香和酸味。丁大头说得不错,人的味觉都是差不多的,不像朱自冶所说有人会食而不知其味。差别在于有人吃得出却说不出,只能笼而统之地说:“啊,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吃!”朱自冶的伟大就在于他能说得出来,虽然歪七歪八地有点近于吹牛,可吹牛也是说得出来的表现。在尽情的享受和娱乐之中,不吹牛还很难使那近乎呆滞的神经奋起!
“仙女”在石板曲桥上来回地走着,各种热炒纷纷摆上台面。我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,只知道三只炒菜之后必有一道甜食,甜食已经进了三道:剔心莲子羹,桂花小圆子,藕粉鸡头米。
朱自冶还在那里介绍,这种介绍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,他开头的一笔写得太精彩了,往后的情节却是一般的,什么芙蓉鸡片、雪花鸡球、菊花鱼等,我们店里的菜单上都有的。
人们的赞叹和颂扬也没有停歇:
“朱老,你的这些学问都是从哪里得来的?”
“很难说,这门学问一不能靠师承,二不能靠书本,全凭多年的积累。”
“朱老,你过了一世的快活日子,我们是望尘莫及。”
“哪里,彼此彼此,‘文化大革命’和困难年也是不好过的。”
“算啦,那些事情都过去了,吃吃!”
“是呀,将来到了共产主义,我们大家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菜!”
我听了肚里直泛泡,人人天天吃这样的菜,谁干活呢,机器人?也许可以,可是现在万万不能天天吃,那第五十八代的机器人还没有研制出来哩!
“老高。”
“ ……”
“你为什么不说话呀,像朱老这样的人才你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吗?”
“知道,我很早便知道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请他去指导指导,把你们的饭店搞搞好。”
“请……请过,我们请他讲过课。”
“那是临时的,没有个正式的名义。”
人们突然静下来,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。我凝神了。在今天的这顿美餐里,似乎要谈什么交易!
“名义……这名义就很难说了。”
“也是一种专家嘛!”
“叫什么专家好呢?”我等待着人们的回答。科学家、文学家、表演艺术家,你哪一家都靠不上去!
“吃的……”说不下去了,“吃的专家”是骂人的。
“会……”会吃专家也不通,谁不会吃?
包坤年把筷子一举:“外国人有个名字,叫‘美食家’!”
“好!”
“好!”
“对!”
“美食家,美食家!”
“来来,为我们的美食家干一杯!”
朱自冶踌躇满志了,忍不住把那旧西装敞开,举杯离座,绕台一周,特别用力地和我碰了碰杯,差点儿把那薄薄的玻璃杯都碰碎。是呀,他那吃的生涯如今才达到了顶点;辛辛苦苦地吃了一世,竟然无人重视,尚且有人反对,他的真正的价值还是外国人发现的!
我只恨自己的孤陋寡闻,一下子就败在包坤年的手里。我只知道引进“快餐”,却没有防备那“美食家”也是可以引进的。好吃鬼、馋痨坯等等都已经过时了,美食家!多好听的名词,它和我们的快餐一样,也可以大做一笔生意。如果成立世界美食家协会的话,朱自冶可当副主席;主席可能是法国人,副主席肯定是中国的!
人们在欢乐声中拨动了第十只炒菜,这时候孔碧霞走了进来,询问大家对炒菜的意见。人们纷纷道谢,邀请孔碧霞同饮一杯。我站起身来为孔碧霞斟满酒,举起杯:
“谢谢朱师母,你的菜确实精美,谢谢你,也谢谢孩子,她为我们奔走了半天。”我对孔碧霞也没有多少好感,但是我得承认,她的确是做菜的能手,一级厨师的手艺,应该由她来当烹饪学学会的主席或者是副主席。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会做的不如会吹的,会烧的也不如会吃的!
孔碧霞很高兴:“哪里,能得到经理的称赞很不容易。”她举起杯来划了个大圈子:“怠慢大家了,几只炒菜连我也不满意,现在没有冬笋,只好用罐头。”
“啊,没说的。”
“来来,为美食家的夫人干一杯!”
一杯干了以后,包坤年开始收酒杯了,别以为宴会已经结束,早着呢,现在是转场,更换道具的。
朱自冶又拿出一套宜兴的紫砂杯,杯形如桃,把手如枝叶,颇有民族风味。酒也换了,小坛装的绍兴加饭、陈年花雕。下半场的情绪可能更加高涨,所以那酒的度数也得略有升高。黄酒性情温和,也不会叫人口麻舌辣。我向那酒橱乜了一眼,看见还有两瓶五粮液放在那里,可能是在喝汤之前用的。我暗自思忖,这桌饭不知是谁出钱,是朱自冶的银行存款呢,还是人家的宣传费?
孔碧霞告辞以后,下半场的大幕拉开,热菜、大菜、点心滚滚而来:松鼠桂鱼,蜜汁火腿,“天下第一菜”,翡翠包子,水晶烧卖……一只“三套鸭”把剧情推到了顶点!
所谓三套鸭便是把一只鸽子塞在鸡肚里,再把鸡塞到鸭肚里,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,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盆里。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,好像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。
人们叹为观止了:
“老高。”
“ ……”
“你看看,这算不算登峰造极?”
“算。”
“就凭这一手,让朱老到你们的店里去当个技术指导还不行,每月给个百二八十的。”
我明白了,这恐怕是今天的中心议题,连忙采取推挡术:“不敢当,我们的庙小,容不下大菩萨。”
“你们的庙也不小呀,就看方丈的眼力罗……”
幸亏那只三套鸭帮了忙,当它被拆开以后人们便顾不上说话了,因为嘴巴的两种功能是不便于同时使用的。
我看了看表,这顿饭已经吃了将近三个钟头,后面还要喝五粮液(我很想喝),还会有一只精彩的大汤作总结,还会有生梨或者是菠萝蜜。可我不敢终席了,因为终席之后便是茶话,那圈套便会绕到我的脖子上面。
“实在对不起,我下面还有一个约会,不能奉陪到底。谢谢朱先生,谢谢诸位,谢谢……”我不停地说谢谢,不停地向后退,退了五步便转身,径直奔石板桥而去。过得桥来回头看,见那长窗里的人都呆在那里。
我觉得今天的举止很不礼貌,也不光彩,好像是逃出来的。如果不向女主人打个招呼,那孔碧霞会伤心,她是很要面子的。
孔碧霞和她的女儿还在忙着,听说我要走,有点儿扫兴:“啊呀,大概是我做的菜不好吧,不合你的口胃!”
“哪里,你的菜做得确实不错,什么时候请你到我们的店里去讲讲,交流交流。”
孔碧霞笑了:“有什么好交流的,这些菜你们都会做,问题是你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,细模细样地做,还得准备个十几天……哎,你不能再坐会儿吗,还有一只大汤咧。”
“知道……”我突然想起件事情来了:“朱师母,今天的甜菜里面怎么没有南瓜盅?困难年朱先生和我一起去拉南瓜的时候,说是要创造出一只南瓜盅,有田园风味!”
孔碧霞咯咯地笑了:“你听他瞎吹,他这人是宜兴的夜壶,独出一张嘴!”
巧克力
出了五十四号向西走,到阿二家去。天啊,那里还有一桌酒席等着我哩!我什么也不想吃了,三套鸭不好消化,那一番谈话也值得回味。可我想和阿二和他的爸爸干几杯,当然是白酒,六十四度,喝下一口之后像一条热线似的直通到肚里,哈地一声长叹,人间无数的欢乐与辛酸都包含在内。
秋天对每个城市来说,都是金色的。苏州也不例外,天高气爽,不冷不热,庭院中不时地送出桂花的香气。小巷子的上空难得有这么蓝湛,难得有白云成堆。星期天来往的人也不多,绝大部分的人都在忙家务,家务之中吃为先,临巷的窗子里冒出水蒸气,还听到菜下油锅时滋啦一声炸溜。
从五十四号到阿二家,必须经过我原来住过的地方,这地方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。石库门,白粉墙,一排五间平房向里缩进一段,朱自冶住过的小洋楼就在里面。我仿佛看见阿二的黄包车就停在门前,朱自冶穿着长袍从门里出来,高踞在黄包车上,脚下铃铛一响,赶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。四十年来他是一个吃的化身,像妖魔似的缠着我,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,还在无意之中决定了我的职业。我厌恶他,反对他,想离他远点。可是反也反不掉,挥也挥不走,到头来还要当我的指导,每月给个百二八十的。百二八十是多少?加起来除以二,正好是一百元人民币!如果杨中宝能来当指导,我情愿在一百之外再加二十,奖金还不计算在内。可这朱自冶算什么,食客提一级最多是个清客而已,他可以指导人们去消遣,去奢靡,却和我们的工作没有多大的关系。美食家,让你去钻门子吧,只要我还站在庙门口,你就休想进得去!
一直走到阿二家,我心中的怨气才稍稍平息。这里是个欢乐的世界,没有应酬,没有虚伪,也谈不上奢靡。天井里坐满了人,在那里嗑瓜子,吃喜糖。我的一家都来了,包括我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外孙在内。这孩子长得又白又胖,会吃会笑,还会做眯眼,捏捏小拳头和人表示再会。现在都是独生子女,一个娃娃可以有六个大人在他的身上花费物力和精力。满天井的人都以娃娃为中心,给他吃,逗他笑,从这个人的手里传到那个人的手里。
有人把硬糖塞到我那小外孙的嘴里,他立刻吐了出来。
“怎么,他不吃糖吗?”
“他呀,要吃好的!”
“试试,给他巧克力。”
有人拿了一条巧克力来,剥去半段金纸,塞到孩子的手里。果然,这孩子拿了就往嘴里送,吃得咂咂地流口水。
人们哄笑起来了:“啊呀,这孩子真聪明,懂得吃好的!”
我的头脑突然发炸,得了吧,长大了又是一个美食家!我一生一世管不了个朱自冶,还管不了你这个小东西!伸手抢过巧克力,把一粒硬糖硬塞到孩子的小嘴里。
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了……
满座愕然,以为我这个老家伙的神经出了问题。
一九八二年八月至九月
附言:
本文是小说,纯属虚构,不得已而借用苏州风物,此亦文学之惯技,务请读者诸君不必一一查对。
作者再拜